聽母親說苑裡的嬸嬸狀況不是很好,當下就決定回基隆接兩老去探望嬸嬸。心裏懷著忐忑,因為一直聯絡不到叔叔一家人,心想,不在家裏,應該就在醫院,果然,大嬸嬸因腹水不適住院。
一路上,父親不只一次問我要帶他去哪裏,只是一下子又忘了;但當車彎進田邊小路時,看到路旁土地公,父親竟拍起手來,他說,這裏他認得,前面就是叔叔家。
當年,十來歲的他,原本走在返家路上,卻走入了國軍隊伍中,走上了不歸路。來到台灣那年的八月節,部隊難得加菜,但卻沒有盤子盛菜;走了幾戶人家,都吃了閉門羹,一直來到這家,同姓著葉氏的人家。他們不僅熱心提供碗盤,後來,這個山東來的孩子,竟認了這客家女主人為乾媽。他們,一個說著濃濃鄉音的國語,一個說著客家台語,誰也不懂彼此完全的語意,誰也都懂彼此的心意,算算,六十幾個年頭了。
這家人,都稱我爸爸為「基隆的大哥」,「阿兵哥ㄟ阿兄」。三叔叔說,如果不是爸爸幫他求情,又給他車錢,他無法到台中考師專;小叔叔說,在連原子筆都稀奇的年代,父親送了他一隻鋼筆,他人生中的第一隻鋼筆,足足讓他神氣好久。父親個性極其內斂,他的冷淡與不主動,讓我總無法想像,當年這因緣是如何結下的,也因此更顯得叔叔一家的情深意重。
大嬸嬸是極傳統的客家長媳。母親曾說,每次回去,一進門總看見大嬸嬸在門口迎接,一看到爸媽,嬸嬸接下爸媽的行裏,便馬上打來洗臉水,接下來,殺雞、挖筍、割菜..忙進忙出。很少聽到她說話,她也不會說國語,但臉上總是掛著笑容,而我的印象是,嬸嬸從不讓我們動手幫忙,但當一桌的菜上桌後,就不見她的蹤影,一直到我們都吃完,她才上桌。大家子的長媳,聽說這就是她的歲月。
離開醫院前,大嬸握住父親的手,用著一字字的國語說著,「很想大哥,看到大哥我好高興,病都好了一半」。表姐在我父親耳邊說,「我姨用國語跟你說話耶!還說想你呢!」。父親雙手合十,笑開了來!而我,不免要想,如此一位傳統的女子,這是不是她這輩子極少說出口的話語。
會很突兀嗎?父親,竟拍著手,唱著,「生日快樂」,祝妳生日「快樂」!祝妳生日「快樂」!特別在快樂兩字時,他用盡全身的力氣。他的「快樂」,讓我熱淚盈眶,我知道,他想表達的是,希望大嬸嬸能快樂,心快樂,病就會好了。他覺得,她一輩子所承受的夠多、夠苦了。
回程特別繞到清水休息站,想買母親愛吃的太陽餅,也順道帶他們看看。第一次,總是新鮮,父親直說開了眼界,而母親像個小孩般,吵著要吃冰淇淋。看她與父親倆開心的模樣,我心想,這對老夫妻,不僅年齡差了十六歲,更是典型的「竽頭配蕃薯」,吵吵鬧鬧過了一輩子,到老來才真正開始相處、相依。一手牽著父親,一手牽著母親,過馬路,也想著,平日都是弟弟在照顧父母,這擔子,會愈來愈重。
十來個鐘頭,跑了近五百里路,但好值得!我想,情份不只放在心裏就好,還要懂得即時把握,儘管人在情在,但歲月卻不饒人,不是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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