認知裏,「羅生門」是與「各說各話」劃上等號,卻不知它的典故與來源,沒想到它竟是源自日本小說所改寫成電影裏場景廢墟上的牌樓名稱。更令我震憾的是,透過一個故事、幾個人物,竟能將人性軟弱、私慾…種種面相,以如此簡潔而赤裸的手法展現,卻又能不帶批判,發人深省。
「那裡有軟弱,那裡就有謊言嗎?」、「說謊,是自己在欺騙自己嗎?」、「懦弱,就如鐘樓怪人的外表般醜陋嗎?」、「貞操,是女人該負的全責嗎?」、「自私,是罪大惡極嗎?」、「人性,原本是善的嗎?」、「道德,是不容有瑕疵嗎?」……
看完這部電影,讓我泅泳於如此迷惑的深淵中載浮載沉..
故事,從樵夫與和尚呆坐在雨中的羅生門下彼此口中念念有詞揭開序幕,「怎麼會這樣?」、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,像跳了針的唱盤他們不斷重複說著,就在前來避雨的乞丐追問下,樵夫那張嘴才在呆滯的目光下張合了開來;原來他在上山砍柴途中,乍見一具武士的屍首而驚慌報案,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三位關係人先後在庭上的供詞,不僅完全迥異並且都承認是自己動的手。如果說樵夫是發現者,那麼和尚充其量只是與關係人擦身而過的見證人罷了,但深信「人性是善良」的他,實在也分不清是誰說了謊?為了什麼要說謊?難道連死去成了亡魂後也會說謊嗎?他該相信誰,為何人性與他學佛的認知差距是如此的大。
是誰在說謊?又是為了什麼?在庭上,
強盜狂妄的說,「嗜色成性的他也兼具勇猛的性情,見武士之妻頗有姿色而意亂情迷,所以不僅誘綁了武士,更無懼於武士的威勢,當著武士之面欺凌了武士的妻子,雖然最初並無意要殺死武士,但為了要贏得美人心,所以英勇地拿著他的長劍與武士公平對決並殺了武士,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那麼久的時間才打敗對方,只可惜最後讓武士之妻給溜了。」
武士之妻哀泣的哭訴,「強盜在逞得獸慾後,見她抵死不從以及武士竟棄嫌她是不潔之身,故而覺得無趣便丟下他們離開,這時她強忍著身心的創慟想尋求先生的慰藉,沒想到先生卻以冷峻的厲眼瞪著她,令她傷痛欲絕,想拿起自己隨身的短刀自刎,卻在悲愴中撲倒在先生懷裏因而誤殺了先生。」
死去的武士借由靈媒之口悽楚的道出,「眼見妻子受辱卻不能挺身護衛已是萬恨了,怎料妻子卻是水性楊花的女人,看著妻子協同強盜離開,四週頓時寂靜到鴉雀無聲,就在此時竟聽到遠處彷若有男人的啜泣聲,男人怎麼會哭呢?怎會有男人在林中飲泣呢?細聽之下驀然驚覺自己臉上佈滿了淚痕,原來身為武士的自己竟落下了男兒淚,人生至此萬念俱灰,於是便拿起妻子留下的短刀切腹自殺。」
三造的供詞,不僅讓單純的樵夫與和尚聽得暈頭轉向,就連判官也難以定奪,那麼,兇器呢?武士身上並沒有發現兇器,而逮到強盜的官員說,看到強盜身邊拿著武士的劍並騎著武士的馬匹,一切幾乎都指向強盜才是真兇;那麼,為什麼武士與其妻子都要承認是自己動的手呢?果真兇嫌是強盜,「那不就連死人都會說謊嗎?」這樣的結果令和尚難以招架,「連死人說的話都不能相信,那還能相信這世間人們的話嗎?」
聽完了樵夫與和尚的轉述,乞丐嘲笑他們倆吃飽撐著,連這麼簡單就能判斷的事也好搞得如此複雜,強盜的劍上有血跡,又竊取了武士的馬與劍,而武士身上又沒有發現兇器,那麼不是強盜以長劍刺殺了武士,還會有誰呢?
「不是長劍,是短刀」,一旁深陷迷團中的樵夫,不僅毅然地打斷乞丐的話更斬釘截鐵的說出如是的言語。「你怎麼如此確定武士是被短刀殺的,難道你親眼看到?還是,武士是被你所殺的?你說,快說實話…」就在乞丐咄咄逼問之下與和尚急切的眼神中,樵夫這才低頭含羞的承認他目睹了整個經過,之所以在庭上沒有托盤而出,是怕自己因而惹禍上身;原來事情的經過是,「聽到林中有女子的哭喊聲便飛奔前去一探究竟,躲在林叢中的他,看見武士被綁在樹下,而強盜正欺凌武士之妻,因垂涎女子動人的美貌,強盜竟跪地磕頭苦苦哀求武士之妻,希望她能答應做他的老婆,他一定會痛改前非好好愛惜她的,當武士之妻態度趨於軟化之際,沒想到一旁的武士卻為了自保而開口要妻子跟強盜走吧,然而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便說她已不配成為他的妻子,強盜一聽頓時像有人在他那熊熊的佔有慾上澆了一桶冰水般,竟也猶豫了起來,那妻子見狀,怎甘為兩位男人所同時摒棄,惱羞成怒的她,以種種羞辱的言詞瘋狂的斥罵兩個男人軟弱、不敢對決、愧為男人、貽人話柄…等等,兩位男人怎堪被個女子如此藐視看輕,在她的激諷下,終於展開對勢的姿態;怎料隨著雙方逐漸接近,不但彼此的步履都開始不穩跌跌撞撞,就連持劍的手也顫抖不停,在一陣慌亂盲目中,強盜的劍被擊飛了,而他連滾帶爬的四處流竄,隨手抓著樹葉、石頭不斷的扔向武士,驚恐中的武士也不慎將劍掉落,兩人便扭打成一團,最後強盜竟僥倖摸到武士之妻掉落在一旁的短刀因而刺殺了武士,而驚惶過度的他也嚇得落荒而逃」。
故事至此應該水落石出了,怎料作者卻在這峰迴路轉時,讓一陣嬰兒的哭聲擾亂了呼之欲出的答案,跟在乞丐之後,樵夫與和尚也隨即依著哭聲奔到廢墟的一隅,卻看到乞丐扯下嬰兒身上的外套準備跑走,樵夫立即抓住乞丐的手並且怒斥他沒有人性,連棄嬰身上唯一保暖外衣也要偷,說不定衣服裏有他父母留給他的線索;乞丐狠狠甩開樵夫的手說,「我不過偷件衣服就沒人性,那你呢?你有人性?為什麼不敢仗義執言,把你所看到的事實說出來,還是,你也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?你瞞得過判官卻瞞不過我,你說武士是被短刀所殺,那刀呢?怎麼不見了?是你偷去了對吧?當時你的人性又在哪兒呢?今天你有什麼資格來罵我…」
故事這才撥雲見日,儘管樵夫說出了目睹的實情,卻還是隱瞞自己起了貪念而偷竊的行為,然而樵夫終究還是老實人,經乞丐這一逼問,他羞愧不已的退怯到牆角;乞丐走了,和尚懷著滿腹的失望抱起了嬰兒喃喃自語,「原來,連樵夫也說謊,難道這世間真的沒有可以相信的人嗎?」樵夫含淚對著和尚說出了對不起,他不該為了養家活口而起了貪念,並伸出雙手想要將嬰兒抱過來,就在此際,和尚本能的抱緊嬰兒並說道,「你要做什麼?」樵夫說「我有六個孩子,儘管生活清苦,我想也不差再多一個嬰兒,讓我帶回家扶養吧!也算為我自己贖罪…」和尚那羞赧的臉,在目送樵夫與嬰兒的背影時也揚起了嘴角,這時,雨也停了!
真相是什麼?為什麼三位兇殺案的關係人都有自己一套說詞,不但不脫罪,更荒唐的是各個像勇於認錯般的坦承不諱,這看似欺騙的背後到底蘊涵著那些不為人知的人性面呢?
原來,強盜為了掩飾自己的懦弱與因階級身份帶來的自卑感,隱藏了既不敢正視被欺負的武士之妻更懼於武士之威的內在心態,於是以謊言來塑造自己為勇夫、狂妄之徒的形象;武士呢?為了掩蓋自己的軟弱與秉持武士該有了正義與虛榮心,也以謊言來維護自己更塑造自己為悲劇英雄的形象;而武士之妻,自認美貌出眾又貴為官 家 夫人,怎能忍受男人不為了佔有她而爭風吃醋,更遑論居然都選擇摒棄她,為了遮掩自己被欺凌、遺棄後,不但沒羞愧自盡,更懷恨的誘使兩個男人廝殺醜陋的復仇心理,於是也塑造自己成為貞節烈女的形象。他們為了維護自我的形象,各自殊途同歸的編織著不同謊言,企圖說服別人的同時,更是在說服自己相信自己口中說出來的話,迫使自己吸收進去自己講出的邏輯。至於樵夫呢?儘管沒殺人卻也因為隱匿一時的貪慾,衍生到後來不得不說謊;而和尚所反射出的本能反應又是象徵著什麼呢?是他所念茲在茲的人性本善嗎?這一切,這所有的面相,那一點不是真實的人性呢?
那麼,為什麼人類的普世價值,總是將人性中的脆弱、膽怯、自私……等等,視為是可恥的行為,而急於掩飾遮蔽?當我們口口聲聲的說要追求勇敢、正義、無私時,為什麼就不敢正視其背後所驅動的因子?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如「獅子王」童話故事中的雄獅,在危難中奮力救出自己兒子的同時,也能在事後告訴孩子,「剛才我真的害怕了,我怕我會失去你,我怕…」,即便要接收到孩子驚訝的眼神,即便也怕壞了在孩子心目中好不容易塑造的形象。而這些林林總總的外在形象,是否正是迫使人們學習欺瞞、圓謊的幫兇呢?這是否足以解釋戲中所說的,「那裡有軟弱,那裡就有謊言」?
「欺騙,是道德行為嗎?是道德,就不容有瑕疵嗎?」、「自私,就罪大惡極嗎?」那麼為什麼我們可以接受諸子百家的格言並奉為圭臬,如「人不自私天誅地滅」、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」…等等,但在實踐上,卻不見容這活生生的人類天性呢?就如包裹在糖果外的糖衣,目的是為了追求可口、美觀、令人垂涎,然而不論是糖衣本身或是糖果內餡,都還是用糖所製作的,只是透過不同製造方式粹煉出不同形式,用在不同用途上罷了!如果能接受這些,是否也能以同理心去看待人性?
如此說來,我是認同可以用「欺騙」來做為生存的方式之一囉?我想,相較於一句粗淺的「欺騙是不對的行為」,我更想探討的是其背後所包裹的是什麼?象徵的意義又為何?欺騙的促成因子,是對受騙者的惡意還是善意?是有心還是無心?還是,對自己行為的不信任、圓自己一個自認是合理的理由呢?而受騙者,在意的又是什麼?是只要有欺騙的行為就該接受人人的譴責嗎?而目的是替別人打抱不平,還是告誡欺騙者,你可以騙別人,但休想來騙我?亦或是我已經知道你騙人了,所以只要不再騙我就好?而最後選擇接受欺騙者,是為了給對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,還是為了自我內心的欲求呢?對我來說,我更想省思的是以上種種。
慶幸,是在行至中年的此時看到這個故事,讓我能學習以不同的面相去看待事物,以及去思考背後可能的意含,而非如年少時的我,總是從表象中武斷定奪、總是認為人生的準則中只有「是非對錯」,此時此刻那樣的準則對我而言只是膚淺的二分法,是只存在於電腦能解讀的語言中。人生,如果也能如此單純我們也就不必苦苦追求簡單了!
面對人性與人生,即便在人性上擁有雷同的本質,然而隨著對人生的追求與期許的不同,行走人生的方式也會迥異,我們有什麼資格可以去評斷別人,那就更別提有權力可以去談原諒別人,充其量只能學習善解,只能給自己一個思忖的契機。
而面對自己,此刻我所省思的是,回首這半生,如果以素顏的外表面對人世是我不變的選擇,那麼,在看待屬於我人性的種種面相時,我是否也能許自己做一顆不需要糖衣來包裹的糖果呢?我是否也能如雄獅般說著,我也會害怕!害怕會失去了!而不是怕別人輕視我的軟弱,不需要背對人群偷偷的在角落中舔拭傷口;我能不再以謊言來欺騙自己、來裝飾自己的懦弱、來正視可能是不堪的真相;我能赤裸的臣服於自私前,只因為我也想要擁有;我能說我外表的善,是我不斷的告誡自己別被惡給吞噬了;我能承認我崇尚道德,但我卻是個瑕疵品……我,敢嗎?能做到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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